《黄丝带与伞,及小鸡蛋》(长文节选)

 

江琼珠


 

 

      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金钟A出口面向夏慤道的空地,每晚都有人在唱民歌,吸引了不少人。一班从旺角来的「行动讲台」的年轻人就很不满,在旁边摆档,手执咪高峯质询大家:「你们金钟搞什么的?我们在旺角,由街头到街尾,到处都是政治讨论。你们却在唱歌。唱?X歌呢?」歌者在唱《海阔天空》,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……然后一个女孩子又问:「你们只是听歌,有冇听真歌词呀?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呀,你们有挣扎过吗?有思考过这个人生吗?挣扎是好痛苦的,运动是要牺牲的,你们知道吗?我们争取自由嘛,自由是很可贵的,要付出代价的,你们还不醒觉……」一口气十数分钟的演说,瑰丽动人。接着发表意见的,一样激情。不是来到现场,我不知道香港有这么一群基进思考的年轻人。奇怪的是,围观者也很专心倾听,被责备也不离开,年轻人的演说,像《皇帝的新衣》中的童言,揭示了真相。多少人茫茫然便过了一生。年轻人要求的,我们未必做得到,有人愿意走在前头,年长的,便要充当后盾。928催泪弹后,很多中年人跑了出来,都说要保护学生。年轻人却有自己的议程,「行动讲台」的一位年轻人说运动之初去旺角,合资了千多元买了一支咪高峯,讲了几十天。雨伞运动之所以美丽,因为勇敢的一代已走上街头。我不知道将来运动里的人是不是要以生命来换取什么,今天,行动的、冲击的、叛逆思考的年轻一代,已把传统的政治光谱拉阔,左翼里有左翼,政治的想象空间,比天空还要宽广。但愿我们彼此保持愤怒,柔和以待。

        占领了的阵地,大家都不愿意失去,守得一时得一时,有一次长毛说:龙和道我都顶咗几晚啦。以往常常冲击示威防线的长毛,这次非常遵守公民抗命的原则,每次鐡马前有异动,他都在劝说不要冲击。早期常常有人突然冲出去拦路,堵塞交通,和平抗命者就合力呼唤拦路人「番嚟、番嚟」,像招魂一样。同是抗争者,内里意见纷纭,那批负责招魂的,温和兼有耐性,这是香港秀丽美好的一代,是命运的主人翁,为什么没有权利决定香港如何走下去?

        抗争现场实践了很多自决自主,街道是属于人民的,一条龙和道在占领期间,不知洒遍了多少群众的汗水。龙和道外弛内张那几晚,守过夜的人很多,社民连在哪里搭了一个帐棚,有人值班,防止群众过度冲击。一天凌晨我看见长毛摊在布椅上沉沉熟睡,那几天,大家累得站着也可睡去。晨光初露,长毛忽而弹起,拿着大声公沙哑地向一起守夜的群众说:刚才梁振英打电话给他,告诉他今天不上班了……无端白事搞烂笑话,群众没好气。警察换班出出入入,他循例率领群众喊喊口号:我要真普选,我要有权选特首……反应寥落,长毛还是疲惫地喊下去,千回百战的他可能不察觉,可我却看见寂寞的身影站在他背后,愈拉愈长。

        天色初现,竟有鸟儿鸣叫,维多利亚港灰蒙蒙,昨天的尘垢已经洗擦过,新的一天跟过去当然不一样,可以更好也可以更坏。今天的香港是变坏的开始。我依然喜欢它,不仅因为繁华的城市空间和生活,而是它很会累积能量,到时到候,会突然爆发。每逢大事大非,香港人格外可爱。928傍晚,我站在添美道石壆目睹警方举红旗,警告要放鎗,因为不相信,所以反应特别迟钝,还在思忖这是什么意思之际,已看见一个警察从腰间拔出第一枚催泪弹扔上半空,落下的一剎,红蓝闪光拖着长长的白烟,很多人本能地往后退,我一样,跑呀跑,跑了一半,才问自己:催泪弹有那么恐怖吗?到我折返时,添美道一片混乱,周遭有呛鼻的化学味道。逃走的人不住问:我们究竟做错什么?陈日君在我旁边擦过,走得很慢。辛苦了,枢机。天桥上不断有雨伞掉下。有人冒着烟雾重返现场。阿牛和若干人冲出夏慤道。邵家臻在自主台一直在数催泪弹,第一枚,第二枚,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数到第87枚,待我回到夏慤道时,香港已经变了,群众已经占领了街道。香港人好嘢。

        戴耀庭好激动,在自主台大声呼喊:香港人好嘢。香港人自私冷漠不让座,贪生怕死,又要威又要戴头盔,但在那一刻,香港人就是好好嘢。

        87枚催泪弹改写了香港故事。从今以后,香港的故事,不只有渔港变大都会的庸俗版本。香港人致富之外,还会承担,以肉身迎向暴力。庄敬自强,无畏无惧。催泪弹之夜,很多很多人流泪,那些泪,是从内心,一滴一滴,感动、感恩流出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 不久之后,好好嘢的香港人又再重写老掉大牙的《狮子山下》故事。所谓狮子山下精神,不只是温情的地同舟共济,而是抗命不妥协,永不言败。倒下了,再起来。「我要真普选」之后,有「CY下台」,有「莫忘初衷」,抗争精神由街头至山岭,无处不在;由鸠呜到报佳音,无所不是。金钟清场的傍晚,几部巨型吊臂车在夏慤道运转,曾经充满色彩的街道,变得灰白萧条,我们在重重警员监视下离开,去到地鐡站,竟有百多人聚在A出口,围成方型广场,大家跟着卡拉OK唱抗争歌曲,一个占领区常客闻歌起舞:一起举伞,一起的撑……原谅我一生不拘放纵爱自由,哪怕有一天会跌倒……

        我们爱自由,雨伞运动未开始,Beyond的歌已在每一个香港人心里吟唱。出口不远处,两个男子在撑伞,然后,一个OL模样的女子,在胸前举着自制的「我要真普选」卡纸牌,在撑伞男前面擦过,向巴士站走去…...

        我们都不甘心,人民誓必归来,香港人好好嘢。

 

(此文节选自江琼珠最新着作品《黄丝带与伞,及小鸡蛋》)